車才停下,一眼望去,層層疊疊的梯田如波浪般涌向天邊,深翠濃碧的色澤,如綠綢般被一雙無形的手鋪展在每一寸山巒之上。我初次站在這巨大壯闊的綠色弧線面前,霎時被天地造化之工攝住了魂魄,心里卻不由地疑惑:這樣浩瀚的工程,當初究竟如何由人的雙手托舉出來?
第二天清晨,我立于高處,便清晰看見田里已經有人影在晃動。一位老人和一位壯年人,一前一后,俯身于水光閃爍的田中,正開始插秧。他們插秧的姿態那般謙卑而莊重:腰深深地彎下去,頭幾乎觸到水面,一手穩穩攥著秧苗,另一手則迅捷而準確地分苗入泥,再輕輕壓實。水聲滴答如碎銀子落下,秧苗被插進泥土的瞬間,仿佛種下了一行行綠色的詩行,也種下了大地給予一整年溫飽的承諾。
此時,我注意到那位老人,他瘦削的脊梁被汗水浸透,衣襟緊貼著彎曲的背,竟如一座倔強隆起的小山丘。他每一次緩慢直腰喘息,又隨即俯身,專注得如舉行一種古老而虔誠的儀式——原來那并非僅僅是在插秧,那是向土地叩首,向自然獻祭。他雙手在泥濘中摸索的每一個動作,都是生命對大地最深沉的敬拜。
我猛然驚覺,原來這梯田的每一道弧線,都是無數脊梁在歲月里彎折成型的雕塑;梯田的每一寸碧綠,都是無數膝蓋在泥濘中跪拜而生的榮光。人們將整個生命虔誠地俯身于土地之上,以血肉之軀融入泥土,才最終將這大山的骨骼,織成一片一片希望的錦緞。這梯田的奇觀,豈止是農人的勞作?分明是生命在大地書頁上刻下的一首無言史詩。
下山途中,我看見許多游客正拿著手機興高采烈地拍照,他們的鏡頭里,不知可曾裝下過那彎如弓的脊背與沾滿泥土的雙膝?現代文明的光鮮步履漸行漸遠,然而我們之根仍深植于泥土之下,我們的脊梁也永遠無法完全離開大地的支撐。
當我回望那些躬耕的身影逐漸在視野中模糊,心間卻豁然明亮:原來人類靈魂的形態,竟是一道謙卑而堅韌的弧線——以俯首的姿態耕耘,卻支撐起了仰望星空的頭顱。我們自泥土中來,終歸要帶著泥土的氣息,俯身向大地叩問:哪怕行至天涯,我們從未真正離開過土地,我們靈魂的姿態,也永遠烙印著對大地最初的虔誠與仰望。